<h1>6、病症</h1>
(1)
莫满第一次见到锦绣是在医院。
长走廊的最后一间,门半掩,他礼貌地敲门,欠身,然后迈步。
锦绣听到敲门声,从电脑屏幕后面抬头,见到莫满迈步走进,然后坐到靠墙的联排椅子上。她给了莫满一个十分真诚友善的完美笑容,有礼貌的病人总是比较讨喜。
锦绣看一眼莫满,后者一丝不苟的套装,框镜后边藏着他浓重发青的眼袋以及泛红的眼眸。
“睡得不好?”寒暄似的语气,好似他们已然熟识。
“嗯。”
莫满手半掩,打了个哈欠,递给锦绣他的病历。
锦绣翻开那本薄薄的册子,认真辨认病历上笔走龙蛇的字迹。详述了她的病人近几年的病情状况。
锦绣又抬眼,男人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步跨到她的桌子前面,手撑在桌面上,由上至下望她,如果可以换个词,锦绣更愿意用“探究”,她是医生,却在被一位即将是她病人的男人探究?锦绣又笑了一下,示意男人进里间。
沙发,茶几,绿植。
锦绣握着一根笔,手上拿着莫满的病历和一张空白a4纸。
男人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势倚在沙发上,整个人软绵绵地陷进沙发里,然而一双眼睛,疲倦却锐利地盯着锦绣。
锦绣吸了一大口气,嘴边的笑容还没摆好,就听见莫满轻笑了一声。
“你是新来的?”
仔细听过去,锦绣才发现男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却意外的好听,像梦呓。
她一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只点头。
“如果没猜错,我是你的第一位病人?”
锦绣语塞,又点头。
于是坐在他侧对面的男人脸上笑容扩大了一些。
“别紧张。”他说,“实在不行,你就按我以前的药单给我开点药。”
(2)
“实在不行”,这个词真是带着一点儿瞧不上锦绣的意味,锦绣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在经过将近半小时的问诊以后,锦绣尴尬地发现,她在空白a4纸上记录的病情,不过是病历本上的翻版,甚至没添加几个新词。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上男人的目光,移开。
“你能回忆一下……”锦绣在纸上画了几个连续的曲线,“每次间隔是多久吗?”
由波峰到波谷的时间,这是病历上没有记录的。
“抱歉。”男人歉意地说,“记不得。”
锦绣这回叹气叹出声音,旋即便发觉她在病人面前叹气的行为不太妥当,只好弥补似的再次笑了笑。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容易得多了,她开了药,男人对她说了声谢谢,便要离开。
“你需要良好的睡眠。”锦绣对着莫满的背影说。
男人走路的步伐滞了一下,而后转身。
“我会的。”他说。
然而他的脸上却挂着一丝丝自嘲的神情,仿佛丝毫不对自己会有“良好睡眠”这件事持有信心。
(3)
莫满拿了药,甚至还没走到停车位,就将药扔进垃圾桶。
他不需要“药”。
一路行驶回家,他打开电脑,开了几个文档,开始工作,几篇濒临最后期限的文稿。他在某种状态下,精力丧失到连从床上起来都困难,别提工作,就算是自理都需要花费百分之两百的努力。
然而就像脑海里有一个调节开关,只要按下去,他又能转换到另一种状态里,不知疲倦地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
躁郁症。
非要说这种症状有什么地方会深深困扰莫满,那就是每次状态的转换都太过随机,无法控制,并且轻躁期内的他多少有点注意力分散,但所幸这时的他精力异常充沛,行动力良好,就算挟着一点点的自满以及所需要处理的信息过多而导致的注意力不集中,也不足以影响莫满享受轻躁带来的成果,一项又一项堪称完美的工作任务,每一篇事后再看都无可挑剔的工作文稿。
可惜每次躁狂期之后,莫满必然会经历一个时限难以把握的抑郁期。
他敲完字,喝下最后一口苦涩的黑咖啡,躺回床上,大脑仍处于兴奋活跃的状态,闭上眼只听到心脏在擂动,一下下敲击在身躯之上,震得床都在颤动。
他翻身,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四肢吸附在不知名的地方,沉重地无法抬起。
认命躺回床上,他突然后悔他将药剂扔到垃圾桶。莫满在脑海里划了一条横线,横线与曲线的波谷相触,他由精神力充沛到陷入难以自持的低落里,前后不过几个小时。
他小声说了两个字,在寂静的黑暗里回响。事实上,是一个名字。
他说着,皱眉闭上眼,回忆年轻医生的笑容,呼吸渐渐变得平顺。
然而这种平稳只维持了十分钟,他的喘息声又急促起来,眼睛缓慢张开,莫满颇有点不舍即将进入的睡眠状态。他重新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喝下以后头脑渐渐清明不少。
指腹无意识却规律地摩挲杯子,他需要一剂猛药。
(4)
锦绣从头晕脑胀中清醒,竭力回想上一秒她在做什么。
莫满。
她接受了男人的邀约。
“锦绣。”那个男人这样称呼她,她想开口矫正对方的称呼,在医院,他应该称她为“医生”。
然而男人的声音由喉咙里唤她,实在太过暧昧旖旎,从唇齿间吐露她的名字,百转千回。
男人的邀约显得真挚无比,对上那双疲倦及略带兴奋的眼眸,锦绣本该拒绝,但她接受了,因此,此刻她只能咬着指甲,不安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莫满营造了一次无可挑剔的晚餐,高档餐厅,红酒,装束整齐划一的服务生,对面的莫满斯文有礼,周到万分。
同样,莫满也制造了一场毫无破绽的“绑架”与“囚禁”。
黑暗里的锦绣蜷在铁质,上了锁的笼子里,身上衣物已被换过,她穿着的裙衫变作简单的宽大短袖,不出意外,这应该是莫满的衣服。
当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她看见笼子对面有个身影。
“莫满?”她小心翼翼叫着男人的名字。
啪的一声,房间灯光大亮,莫满站在门边,随后他走近她。
男人身上的衣服还是晚餐时的西装,脱去外套,马甲套着衬衫,他蹲下,西裤起了一丝褶皱。
“锦绣。”男人眼睛里有一点不太正常的激越,但面部表情却依然冷静自持。
“锦绣。”他又叫一遍她的名字。
“莫满,我们的晚餐结束了么?”锦绣心下慌乱,她深知此刻她不能表露出任何慌张失措,只冲着笼子外的莫满笑了一笑,这是她所习惯的笑容,弧度都对着镜子练习过,对病患所应该展露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会显得亲切。她这样笑,小心问莫满关于他们的“晚餐”。
如果可以,她会绝口不提“晚餐”过后的这个小小插曲,她被绑架和囚禁了,被自己的病患。
“是的。”莫满也笑,勾起一边嘴角,“我们‘今天’的晚餐结束了。”
“那么……”锦绣维持面部上好看的弧度,柔声细语,“我该回家了。”
“非常抱歉。”莫满矜持地摇头,同样细语,“我想我需要你呆在我身边,每时每刻。”
“我们会有明天、后天、以后每一天的晚餐,永不间断,永不停歇。”
灯关上,莫满关门,锦绣听见门上锁孔扣上的声音,黑暗里,她终于发着抖哭出声音。
(5)
“心情不错?”好友向他打招呼,
莫满扬了一个笑脸,对好友笑笑,走到自己的办公位上。
何止是不错,不只是好友,他直属的上司以及管辖的下属都惊讶地发现往常阴晴不定的莫满,这一周都处于“晴天”,不止是他的心情,连带着工作状态都非常好,高效率、质量优良、不拖班,见谁都会露出好相处的笑容。
然而一周前的莫满可不是这样的,彼时的他总沉着脸埋头在电脑前敲下一行字,一分钟后删除,再敲一行字,再删除。
好友建议他回家休息几天,他揉着紧拧的眉头,婉言拒绝好意,只说一句“稿子没写完”,但他知道,他再不休息,这篇稿将永远停在题头,下面写得每一行字都逃不过被他修改而后通通删除的命运。
于是他放弃,终于回家,向自己妥协,拖着疲惫的身躯迈进医院长廊最后一间科室。
现在的他,再不必去医院。
十指在键盘上飞舞,下班以后,他交稿,回家。
门锁旋开,莫满面对锦绣,席地而坐。